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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2/2页)

在高墙内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曼芸娘对卧云山的全貌从未细看过,只知道自己生活在山的怀抱中,只知道门外有一株大杏树,树下是数丈高的一道山崖。她没有女儿那种好奇,只淡淡地笑了笑嗔骂一声:“女孩儿家,别瞎说!”

曼芸不服气,又去找叔说。当年阴阳先生的话,存虎听见过,现在听了曼芸的话,不由发了怔:这妮子真神了,莫非是天女临了凡!他忍不住把曼芸抱在怀里,心疼地亲吻起来,芒针似的胡子直扎得曼芸“哇哇”直叫唤。

曼芸从叔的怀里挣脱,向院里跑去。

存虎追到院里,小声吩咐:“芸儿,王八的话千万别对外人说。听见了吗?”

曼芸不解地问:“为啥?”

存虎说:“说了会犯天条,玉皇大帝会派人抓你上天的。”

曼芸没有被镇住,又拍手又跳地说:“我正想上天去看看哩!这倒好,就让玉皇大帝来抓我吧!“

如今,曼芸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再不爬到杏树上去玩、去观察卧云山,去窥探银峦村的秘密了,而是有空便坐在大杏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眼盯着崖下的公路,耳听着不时传来的“嘀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心里想着她的徐文刚。她冥冥中感到娘的话似乎有理,徐文刚也许真的靠不住。可她爱他,她愿意冒这个险,她喜欢这样。也许正是这一原因,她和徐文刚相爱几个月了,也没有问过徐文刚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家庭收入如何。她只想知道他一个人。

事情的结局,不幸被曼芸娘言中。三个月后徐文刚抛弃了曼芸,而且在曼芸肚子里留下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生命。

事情发生原本是顺理成章的,况且叔陪着娘去走娘家,连弟弟、妹妹也带了去,只留曼芸一个人在看家门,又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这是一个秋末的艳阳天,曼芸又坐在杏树下。她一忽儿看天上那像牛驮着羊毛、羊绒的美丽的云彩,一忽儿从公路尽头寻找自己要找的梦。

崖下驶过十几辆车,不知怎么竟一辆也没有停,只留下一股股混和着汽油味的尘土。这尘土似乎都落积在曼芸的心头,使她的心情愈来愈沉重,沉重得让她有点恼火、烦躁。在日到中天时,她忿忿地冲崖下的公路吐口唾沫,不情愿地回到高墙围着的院子,生火做饭。

世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提前给当事人以昭示的,只是人们不解这昭示,等事情发生了才感到突然。曼芸自然和一般人不同,单就她十二岁便能发现卧云山的秘密而言,足以证明她有超人的灵气。她吃罢饭,躺在炕上午睡,却睡不着,心老是跳个不停,脸一个劲地发烧。她预感到徐文刚今天一定会来看她的。

曼芸的预感不错,徐文刚果然来看她了。他打开他拎来的草绿色的人造革提包,拿出两件在县城里最时髦的衣服,又拿出一双大红高跟皮鞋,还有苹果、香蕉、梨和水果糖。

这是“wg”结束后的第三个年头,村里人还只能靠吃糠咽菜打发时光,哄骗肚皮,一年里也只有等到过年的那一天,才能吃一顿白面。曼芸面前一下子堆了这么多、这么好的衣服和食品,若不是身边的猫在她手上搭一爪,发现手隐隐作疼,她还以为在做梦呢!

“这衣服、鞋子放着也不过放着,人穿了才派上用场,才能体现它的价值。曼芸,我的话有道理吗?”徐文刚不失幽默地说。

曼芸听懂了徐文刚的话,他是让她把衣服、鞋子穿上,让他欣赏一番。她抿嘴笑了。她像下命令似地说:“你出去,我穿给你看。”

徐文刚迟疑一下,然后乖乖地退出了门外,转身又把门关上。她发现他故意把门留了一条缝,嘴里说“不许你偷看”,却没有把门缝推上。

曼芸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把徐文刚买来的新衣服换上。她知道他正从门缝里偷看她,她故意把身子亮出来,让他看。她知道她的身子是很有魅力的,足以让他销魂。

徐文刚真的在门缝里偷看曼芸换衣服。曼芸的身子他全看到了,心灵中那种狂躁的激情像浪涛一样冲击着他,使他的呼吸频率大大加快。他等不及曼芸把衣服换好,猛地推门而入,把曼芸紧紧地抱在怀里……

两个年轻人初尝了禁果,接受了性启蒙。他们的感情应该说是真的、纯洁的。不是嘛,徐文刚在临走时又恋恋不舍地亲了曼芸的嘴,虔诚地说:“咱们已作了夫妻,你就是我的人了。什么时候结婚,已不重要,日子由你定好了。”

“不,你说错了,应该说你是我的人了。”曼芸认真地纠正说。

他们都认为自己占有了对方。

其实占有只是暂时的,谁也永远占有不了谁。不是嘛,曼芸和徐文刚说这话时,谁也没有想到两人会很快分道扬镳,两不相干。

徐文刚爱着曼芸无可怀疑,只是在他与曼芸互相占有后的不久,他的父亲落实了政策,又当上了县商业局长,一夜之间地位发生了变化。

父亲认为自己对儿子有绝对的占有权,不允许儿子把一个农村户口的山姑娘娶到家里来。

追本溯源,当局长的父亲又何尝不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山娃子!人啊,就这么不公平,像青蛙鄙视小蝌蚪似的。

在徐文刚的记忆里,他也占有过父亲一次。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他记得不知什么原因,他打过父亲一个耳光。父亲挨了耳光,一点也没有恼,还笑嘻嘻地在他的嫩脸蛋上亲了一口。此外,他再也没有占有过父亲,而总是被父亲占有,一切都得听从父亲的。他在曼芸的问题上,没有力量占有父亲,也自认为不可能占有父亲,只当自己对曼芸的许诺是说了一句梦话,不得不把曼芸的爱深藏在心底,忍痛抛弃了曼芸。

一封负载着沉重忏悔的信传递到了曼芸的手中。

曼芸娘和叔,并不知道曼芸和徐文刚曾在这高墙围起的院内偷吃过禁果,觉得女儿贞操不失,倒庆幸他们这段没有现实性的情缘早断了比晚断了更好。

娘说:“算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叔说:“就当作了个梦,醒来忘掉也就是了。”

说的轻巧,感情上的事能说算就算,说忘就忘了?曼芸忍着泪吞下了一颗她自己种下的苦果。

曼芸和娘、叔的观念不同,是不计较贞操的。对她和徐文刚相互占有的事,不仅不后悔,还惋惜自己当时太傻,为什么只有一次,不是两次,三次呢!

她恨徐文刚,是恨她骗了她,恨他没有骨气,听任父亲的摆布。信中对她刺激最大的是两个词:“农村户口”、“山姑娘”。农村户口怎么了?山姑娘怎么了?人不都是猴子的传人吗?从此,她的心里种下一颗报复城里人的种子。她要让城里人终于有一天明白,山里人和他们是一样的,甚至比他们还高贵。

如果说曼芸因此而痛苦,还不是在初接到信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她只有恨,只想报复——而是在一个多月后发现她怀了孕。她不知道女人怀了孕是什么滋味,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孕。只是她呕吐、厌食,引起了娘的怀疑。娘偷偷问她是不是和那个浑小子干过那事。她不愿对娘隐瞒,却说不出口,只好鼻子里“嗯”一声,轻轻点点头。娘像判断1+1=2一样坚信不疑地说:“芸儿,你肯定是怀孕了!”

怀孕,是女人的本能,是女人的天职,是女人的荣耀。有多少女人,曾因怀不了孕而苦恼,而伤心,受到人们的歧视,受到人们的玷污。然而这本能、天职、荣耀的体现是有条件的,像鸡蛋里生出小鸡需要时间和温度一样,它的条件就是女人拥有了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之后。否则,一切会颠倒过来,使荣耀变成耻辱。这也许是中国人特有的观念。如果曼芸是生活在大洋彼岸的纽约,也许不会有这么大的痛苦,也许不忍心把肚子里的小生命打掉。可是她生活在中国,而且生活在中国的卧云山,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是没有任何余地的唯一选择。

曼芸为此伤心地哭过无数次,眼哭红哭肿了,心哭碎哭麻木了。

公社医院里就能打胎。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没有现在这么宽松、开放的环境,妇女打胎必须得丈夫陪着,还得持有大队的介绍信。不然的话,医院不给打胎已在其次,弄不好还会被舌头压死,被唾沫淹死。

求生的欲望迫使曼芸想出了一个冒险的办法,决定和村里的陈凯作一次假夫妻。

曼芸和陈凯是中学时的同学。陈凯一直是曼芸的崇拜者,却从没有过要娶曼芸的奢望。他对她一百个驯服,他是她手里的皮影人、木偶人。

曼芸把她怀孕的事告诉了陈凯,然后问:“你能不能陪我去打胎?”

“这……这合适吗?”陈凯涨红了脸,说话有点结巴。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算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丈夫!”曼芸掷地有声,毫不羞涩地说。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愿意吗?不愿意算了,我不稀罕你,有的是人!”

要挟有时比哀求更有力。陈凯不愿使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选择别的任何一个男人,便决定充当她一次冒名的丈夫。尽管他意识到,由他去充当她的假丈夫,会带来村里人的讥讽、鄙视和不耻,他还是在迟疑三分钟后,鼓足勇气答应了曼芸的要求。他觉得,能作一次曼芸的假丈夫,也是他一生的荣耀。

“我不会亏待你的。”当陈凯点头答应后,曼芸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的笑容,把嘴伸到陈凯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等事情办完了,我让你亲我一次……”她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脸腾地一下羞红到耳根。

陈凯在一种虚幻的憧憬的鼓舞下,卖力地用自行车把曼芸带到了公社医院。

在两人即将走进划着红十字的门里时,他突然有点胆怯,脸上现出慌乱不安的神情。曼芸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换上一副笑脸,伸手拍拍他的肩头说:“沉住气,不会有事的。”她说着拉住他的手,从容不迫地推门走进了医院。

曼芸是队里的会计,生产队的大印就在她的手里保管着。介绍信早开好了,流产的理由是女方为入党培养对象,需要在晚育上给全队妇女作一个表率。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这是政治任务,谁敢阻拦就是和党的政策对抗。这也许就是她对陈凯说的“不会有事的”的依据。

如果曼芸事先不把此行的目的告诉陈凯,陈凯也许只以为自己陪着曼芸来医院看过一次病。因为在曼芸流产的整个过程中,他只充当了一个陪伴者,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是曼芸自己,也没有说几句话,更没有说过“流产”、“打胎”的话。她把介绍信递给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看过介绍信,又看了一眼陈凯,便引她走进了手术室。

返回的路上,本来用不着休息。可当他们走到一个山崖下,在曼芸的提议下,停下车子,两人坐在了崖下的一株山桃树下休息。时下正值腊月,山风像多嘴的老太婆,一直聒噪不休;皑皑白雪被山风裹挟着,聚到了阴坡的地堰下、深沟里。

陈凯在去公社医院的路上,心里还想着曼芸的许诺,想着自己的厚厚嘴唇一旦触到曼芸那山樱桃一样红润的嘴唇时,将会带来怎样一种感受。可是在返回来的路上,他有机会、有理由提出亲一下曼芸了,心里却再不想了。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无功受禄。山里人的价值观念就这样单纯。然而曼芸不愿做失信之人,更何况她清醒地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真正的风险还在后面。而要完全避免这种风险的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便是陈凯。陈凯能守口如瓶,她流产的事便如一块石头沉入了海底,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如果陈凯向任何一个人有所流露,将会在银峦村掀起几十丈高的浪头,向她无情地袭来。

山里人就这样怪,像越南人和中国人一场厮杀死了几十万人这样的大事,在他们听来,像听到谁家了丢了一个鸡蛋似的,并不能引起多大兴趣。而听到谁家发生了桃色新闻,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又说又骂,那表情像谁强奸了他们的最亲近的人一样,唾沫星子横飞,脸涨红。特别是像曼芸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男人有男人的嫉妒,女人有女人的嫉妒。当他们听说她流了产,不把天吵塌、地骂翻是不会罢手的。

因此,曼芸坚持要陈凯亲她。她说:“你愿意亲多长时间就亲多长时间,愿意怎么亲就怎么亲吧。只是不能让人瞧见。”

陈凯侧目看一眼曼芸,心不由地跳起来。

任何超常的东西都会给人带来恐惧感。太丑、太恶的东西令人望而生畏,而太善、太美的东西也令人望而生畏。

在陈凯眼里,曼芸太美了,美得像观音菩萨一样神圣。

他嗫嚅着说:“我什么事也没做,我不敢……”

曼芸瞪一眼陈凯说:“窝囊废!今天不亲我,以后想亲可别怨我不客气。来呀,是我同意的。”

陈凯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把嘴伸上去了。他想亲她的嘴,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丑男人,脸又粗又黑,鼻子大得像一个秤砣,不配亲曼芸那张小巧红润的嘴。他觉得自己亲了曼芸的嘴,是对美的亵渎。于是,他把头向上仰了仰,轻轻亲了一下曼芸的前额。

曼芸以为陈凯会像徐文刚那样狂热地亲她的。因此,当陈凯向她凑近时,她轻轻闭上了眼,准备接受另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的亲吻。当陈凯的嘴唇触到她的额上时,她也许是心理的缘故,并没有象徐文刚亲她时的那种说不清的感受。她以为接下来陈凯该亲她的嘴了,刹那间她想起徐文刚亲她嘴的时候的那种像触了电似的在全身引发的躁动、热烈、狂欢的情景。她以为任何男人亲她都会产生这种功效的。因此,当她睁开眼,发现陈凯没有亲她的嘴的意思时,她催促一声:“快亲嘴呀!”

陈凯又犹豫了一下,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嘴。

曼芸并没有迎来像她想象的那种感觉。她似乎懂得了什么,但没有来得及想下去就被陈凯从地上拉起来,动身往回走了。

陈凯解释说:“天这么冷,你才打了胎,千万别受了凉弄出病来。”

曼芸原打算还要叮嘱陈凯,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能说。她甚至还想到必要时唬陈凯开几句。她知道陈凯素来胆小怕事。可是在这一刹那,她似乎真正认识了陈凯这个人,觉得他外貌丑是丑了点,可内心是美的、善的,是足以使她信赖的人。她为自己的慧眼——选中陈凯陪她去流产而自豪。因此,她一路什么话也没说,双臂无所顾忌地抱住陈凯的腰,尽管道路不平,颠颠簸簸,也没有一丝被掉下车来的感觉。

厄运的功绩在于使人成熟。

一场厄运过后,曼芸性格中的天真、烂漫、幼稚,像海滩上的浮萍在退潮后被海水带走一样,她变得深沉了。这也许是生活给予她的恩赐。她终于在一个清晨,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卧云山,离开了银峦村。

当村里人发现那棵大杏树下再也看不到曼芸亭亭玉立的倩影,几经询问,才知道在腊月十九出走了。她到了哪里,连曼芸娘和叔也说不清。村里人这才记起,在曼芸出走前一天的傍晚,曾听到曼芸在崖头上唱过一阵歌,那歌声像杜鹃泣血般凄婉、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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