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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2页)

文化中心一片死寂,瞬间又在这个大干部的背影越来越小中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把胆怯的眼神从消失了的镇长身上转移到玉楼父子和摊儿主身上。刚才还劝说着树民逃跑的灰色心情,似乎随着镇长的微笑和大手一挥全都抹去了。平时侃侃而谈的他们,今儿却没有人马上发表演讲——此时此刻,这些演说家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一群人的议论声中,树生从院里出来站在了树民旁边。

崔建国和林春雨几个在镇长屁股后头跟出来,傻怔怔的站着,像极了一根根呆呆的电线杆子。

崔建国的心复杂极了——这个干了大半辈子的村长大人,感觉像是把脑袋放在碾盘上让碾轱辘压过一样剧痛,社会前进的浪头劈头盖脸洗涮的他没了任何颜面。从包产到户分开地那一天开始,他就感觉自己成了摆设——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计划生育、收收农业税以外,到乡里开会都少了。每年就单等着收农业税的时候才能施展他的才华,可今年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哎!该是收手的时候了!从未有过的失落感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望着对面胆怯的林家父子和蜷缩在大青石上大气不敢啃一下的人群,摇了摇头。

镜门下的人们也正齐刷刷的望着他,望着这个管了自己几十年的老村长。

突然,崔建国蹲下身子,睁着两只大牛眼歇斯底里的向这边的人群骂道:“什么世道啊?这破山沟,八山一水一分田,你们看看沟道两边秃头不长毛的石头山,再看看这川道里能有几亩水浇田?天旱了,我领着你们张爷庙求雨;发大水,我带着你们连夜守着堡子,玉芬她妈要不是那年跟着老子护坝,也不会被大水冲走!我闺女也不会没了妈。原来都一样吃窝头,全堡里都穿着一样露屁股的裤子,想着法儿的把自己变得最穷。现在了,都恨我?这穷了也来怪我?老子为了这个村干的还少吗?一年一季粗粮靠天收,辛苦一年,赖地里的玉米棒子还没孩子小鸡粗,又想着发财致富了?做梦吧!还扯淡的想闹葡萄了?多少年了,你们见过堡里哪个是种葡萄吃饱饭的?酒肉伺候着都不行,那你让老子还咋地?老子又不是孙猴子,一撮猴毛吹一下就能扒下身上这张穷皮?老子就不信,这么多任镇长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你一个臭老九能让龙珠峪白面大米敞开了吃?老子拿了一辈子锄头把子,还不如镜门里两个愣头青?几个高中生就能反了天?退回十几年堡里就有高中生,老子也没见过他有个啥出息!”

他说完,一只手捂着肋条,肥胖的身子侧倾着望着明国汪远去的方向,另一只手裤腰带上抽出大烟锅子,塞进当啷着的烟荷包里按满了烟点上,又塞进肥厚的两片子嘴唇里吧嗒吧嗒的抽起来,浓浓的烟雾在几个人头顶上蔓延着。

林喜盛听村长提到了刺耳的高中生一词,知道是在旁敲侧击的数落儿子小满,一股火儿上来想爆发的时候,话又随着一口唾沫唾在了马路上,抿了下嘴唇走过去蹲下身子,撅着屁股面对着跟崔建国拉话儿。

崔建国并不理张喜盛的话茬,抬头望了一眼小境门,抬脚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打了几下,满肚子的火气又都往这边儿撒了过来:“林玉楼你听着,多少年了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自从前段时间玉芬的事开始就不太平了。今儿咱俩念叨念叨。这一,你要说那些年胡闹有我,这没假。可你爹的残废跟我没关系,那是六六年吧?那时我才刚跟我爹在堡里落脚,还是个小喽啰;二呢,村里的大庙是我拆的,你家镜门的雕花马头也是我毁的,镜门旁的葡萄树是我砍的,这也没假。大搞农业合作社的时候,怪只怪你家成分不好不招待见,油坊归了公你还没少遭罪,这还真和我有关系。今儿,凭良心说,你们站街的也听听,你们见过我往家多拿过一颗公家粮食吗?我知道你们都背后骂我,都说原来的坏事是老子自己干的,咱们凭良心想想,老子干了多半辈子村长,你们说老子错在哪儿啦?”

崔建国叹了口气,又把烟锅子装满点着,吧嗒了一口“咳咳卡卡”的咳嗽了一会儿接着说:“今儿,农业税的事儿,和原来的事儿一样,谁都扛不住。只要我这村长当一天,你们就得照样交。老子家也没余粮,不还得头一个交?让你们大伙儿说,今儿这事儿,爱你林树民个屁事啊?村里的这摊子破事,光在大喇叭里讲道理、放空炮行得通吗?你们主动交过的又有几个?咱今儿也把话说透了,我也不傻!都他大爷的是穷闹的!”

镜门下的人们嘴都张的大大的,赌徒手里的牌片子攥捻成了纸团子。多少年了,也没见过村长大人说过这么委屈的话。

崔建国接着说:“玉楼,咱俩把良心掏出来说话,我崔老大比你大半个甲子吧?我来堡里还是你爹收留的我,这我没有忘、也不能忘、更忘不掉!这么些分开队吃饱了肚皮,要再往前发展的话,恐怕得你林家二小子来给龙珠峪掌舵了。林二少,他比我当年猛啊!他是龙珠峪在我眼阔里最牛逼的人物了。你们所有人还被瞪眼,还别不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风火火一辈子呀,真让人想不通。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心里的王八蛋崔老大老了,-不干了!老子干不了行吧?从今往后,你们别再叫我村长了,老子的名字叫崔建国!”

整个前街里静静的,从来没这么静过。崔建国语重心长的端着烟锅子诉苦,他身后的林春雨脸上却露出了些许笑意,但马上又消失了。

崔建国当然并没长后眼,也不清楚身后的事情。他继续说:“话儿都给你说明白了,我是掏心窝子说的。古书上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可是我在这个位子上生命结束了,也算是一种死吧。这些屁话就当我带你们干了这几十年的结束语吧!你们天天半死不拉活儿的一群站街的,以后恨不恨我随你们的便!想致富你们干去呀,是我崔老大捆住你们的脚脖子啦?玉楼,我知道你是给整怕了,现在为了你儿子,舍着老脸才来求我。想来给镇长磕头啦?还磕个蛋呀?不过,你不用害怕,镇长是你儿子老师,临走的时候留下了话儿,不让为难他。我倒要看看你这俩‘愣头青’儿子会有什么出息?喜盛你也回吧,没事了,没事了。”

崔建国说完,抬屁股呼啦呼啦土,更没理身后的随从和面前蹲着的林喜盛,低着头往后街自己家走去——远远望去,他走路的姿势是那样的疲惫,是那样的孤独——这个干了大半辈子村长的农民,就这样用这种方式向他的“臣民们”告别了!

多少年了,村长开会也没这么语重心长的说过话。今儿的懒汉摊儿上没人起哄,一个都没有。大伙儿大眼瞪小眼儿的你看看我、我看看手里的牌,热闹了几辈子的文化中心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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