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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一夜 (第2/2页)

这些过往,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苦楚,冯旭晖没有觉得。但是,自从懂得了“半边户”生活之后,站在母亲的角度,一个男人不常在家的女人,生活是不容易的。

就在那年,冯旭晖离开了乡下的老家,去了大城市父亲那里念书,之后就留在了城市。

在城市,冯旭晖是很茫然的,时常惦记着乡下的母亲,一个人既要烧柴火又要炒菜,没有人做帮手怎么办。他给母亲写信,母亲的来信,总是说一切都好,他也就没什么牵挂了。他也相信,母亲是那么地智慧泼辣,一定是很好的。

在城里的冯旭晖父子,由于没有女人,好像缺少了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说两座山之间没有柔软的河流连着。每天每天,除了下班回家称呼两次“爸爸”,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再无多的话说,要说那便是父亲的训斥了。

有一年暑假,冯旭晖踏上故土,来到家时见门已锁,就在门外等。很快有人告诉他亲回了,冯旭晖忙迎上去,欣喜地叫唤着。母亲头上包着一条褐色的头巾,身上是蓝布衣,手挎竹篮,表情并不是十分的高兴,同时他才发现,母亲老了。当时他的心隐隐地作疼,母亲本是极乐观的,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笑话,如今却难得笑一次。现在想起来,母亲那时已是病魔缠身了。

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真快,就是快。假期满了,母亲为儿子打好行李,送他到镇上的汽车站。车来了,冯旭晖望着母亲憔悴的脸,真想说一句话:让我留下。可什么也没说,默默提着行李上了车。

汽车沉重地发动了引擎,慢慢地启动。车窗外的母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向儿子挥手告别,脸上没有表情。车子往前走,冯旭晖的眼睛却一直往后看,直到母亲举着手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黑点。眼泪,在脸上奔泻。这次,他似乎懂事了一点,看到母亲阴沉沉的表情,预感到一种不祥。

开学不久,收到母亲的信:今天天晴,冯旭晖到镇医院看病,朱老医师不开单方,可别是癌……顿时,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癌症”字样的东西在脑海里直翻腾,感觉天旋地转。

过了些日子,母亲来城里了,脸色很不好,对儿子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和爱抚,而是心事重重。母亲是来治病的,那风风火火、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母亲不见了。母亲住院了。冯旭晖在学校时时刻刻都想着重病的母亲。三个月后的一天,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出去,说刚才来了电话,母亲病危,要他赶快回去。赶到医院时,母亲进了“急救室”,鼻孔插着输氧管。就在这天晚上,母亲走了,冯旭晖十三岁。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打湿了书桌前的记录本。冯旭晖干脆趴在书桌上假装疲惫了,掩盖思念的泪水。黄满志那句“后悔没把她们母女接到城里来”的话,让冯旭晖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像赵秀才那样没把母亲接过来呢?

冯旭晖坚信,母亲的早逝应该与吃苦有关,在农村过于劳累,让母亲透支了健康。冯旭晖内心偏向赵秀才的做法,对于黄满志今天尝到的苦果,应该也是“半边户”带来的。这个问题,是该向父亲问起的时候了。

那夜,父子两个人各自忙完自己的事,吃饭,洗澡,洗衣服,看电视。冯旭晖在等着机会。

那天的夜空没有月亮星星,阴沉沉地就像父亲的脸,很多时候都这样,冯旭晖也没在意。那天的电视很精彩,父亲却古怪的起身进了卧室,冯旭晖本想喊住父亲,却犹豫了。父亲卧室的铺板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且伴着几声轻微的哼哼声。他在朝鲜战场落下的伤痛,间或发作一次便哼哼几声,冯旭晖早已习惯了。

“你个畜生,我这么哼你听到没有!”父亲在卧室大声斥责。冯旭晖赶紧放下电视节目跑到卧室,开灯见父亲蜷着身子缩成一团翻来滚去。冯旭晖惶惶地问:“怎么了?哪疼呀?”

父亲已经无心搭理。见他捂住腹部,冯旭晖便想替他揉,手伸在空中却不敢挨他,急得他站立不安,手脚无措。

“去喊小姚!”父亲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小姚,就是义哥。

冯旭晖这才急忙敲开对门义哥家的门,义哥见状,当即说:“去医院,带钱。”用大衣披在父亲身上,搀他上了单车。

冯旭晖关了电视拿了病历和钱赶出来,想扶扶勾着身子抱住车座的父亲,却被他冷冷地拒绝了。冯旭晖的心颤了一下,觉得从来没有过的伤心。路灯下,父亲脸色惨白,且阴沉沉的。冯旭晖这才发现,父亲老了,他原是这样虚弱。

挂了急诊,验了小便和血,之后又打了一针,开了些药,然后回家了。这一切都是义哥代办的,义哥更像是一个儿子,而冯旭晖像一个木偶,一动不动。或者说他是不敢动,担心父亲拒绝他动,他惧怕那冷漠的神情,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医生什么也没对冯旭晖说,他也就什么都没问。

但是,冯旭晖却难以入睡。好容易在忐忑中进入梦乡,却很罕见地在忐忑中重又醒来。他睡觉一般是很沉的,刮风打雷都不会醒,这个夜晚却醒来了。外面静寂寂的,唯有厨房的水龙头在不紧不慢地滴着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几点了?看看窗户,好亮,但是路灯光。他尖着耳朵,却听不到敲点的钟声,听不见马路上的跑步声。最想听的是父亲的声音,哪怕是咳嗽声、呻吟声,但是没有,静得死一般。死,他忽然想起楼上的伍老师上星期死得太意外,让人不解……

冯旭晖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却不敢喊,他怕预感会成为现实。但终于耐不住了,到父亲房里喊了声:“爸爸”。

“嗯。”父亲轻轻地发了一个声音,这就够了,冯旭晖那提着的心才放下。

这一夜,冯旭晖就这么醒着,想了很多很多。“半边户”的父亲,过去犯病的时候,都是义哥照顾吗?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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