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殿中语,不入外人耳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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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云雾遮蔽天穹。
昨夜的灿烂星光与皎洁明月,此刻已难以企及,留下的不过是勉强穿透过云层落入人间的薄凉月色。
昔日赵高居住的偏殿内,章邯箕踞而坐,踹开面前的桌案,神色忍耐地揉捏着自己的腿。
那种酥麻到整条腿都几乎无知觉的痛苦,就连一向抑制力极强的他都难以忍耐,真不知道这些古人是如何撑过来的。
好半晌,他的腿才渐渐恢复知觉。
章邯长出一口气,站起来活动了两步,目光落在桌案摆着的几张帛巾上,又转头瞥了一眼窗口透进来的灯火,眼里露出一瞬迟疑。
可旋即腿部传来的微弱酥麻又促使他下定决断:
“屋外值守者何人?”
殿门应声推开,一个脑袋晃悠悠的探了进来:“上将军,是小人!”
“是你啊!”
那位‘离家八载,儿子六岁’的狼灭。
章邯招招手:“来来来,拿我的令牌,去让班景从宿卫找个识路的老卒,领你去少府下属的尚方署,请尚方令相里卜来此一叙。”
“唯!”
那甲士应了一声,走进殿来接过令牌。
随着两人的靠近,一股腥气扑鼻而来,烛光通明下,章邯隐约可见那甲胄上的道道划痕与斑斑点点的血迹。
这副打扮,他怕这甲士会吓着那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于是又叮嘱了一句:“就说是我请他过来,记住——是请!”
甲士会意,当即拍了拍胸脯,甲胄叮铃作响:“请上将军放心,小人也识得礼数,绝不会用强!”
章邯:“去吧!”
脚步逐渐远去,背影消散在灯火通明的廊道中,大门合拢。
他这才将桌案摆正,一屁股坐了回去,双腿叉开如同簸箕,反正殿内没其他人,丝毫不用在意形象。
溜鸟就溜鸟吧,总好过气血郁阻,被迫截肢。
来到这个时代将近一个月,他忙得团团转,不是在干架,就是在去干架的路上,现在总算能放缓节奏,腾出空来做一些小设计。
比如说:杌子(小凳子)、胡床(马扎)、绳床(交椅)……
这些坐具既不会让人觉得太失礼,又能免去跪坐的痛苦,是很容易被这个儒家文化尚未成为主流的时代所接受。
章邯将第一张画着各种坐具的帛巾折起放到旁侧,目光落在第二张帛巾上。
前一张只是开胃菜,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
“上将军,小人将尚方令请来了。”
“请进来。”
章邯连忙将叉开的两条腿收回,端端正正的跪坐在桌案前,顺带还将凌乱的下摆整理平顺。
“尚方令,请!”
甲士后撤一步,与同袍一同撑开殿门,伸手示意对方。
身旁,一个皓首苍髯的高大身影点头颔首,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入大殿,被通明烛火照亮。
“尚方令相里卜,见过少……丞相!”
相里卜如推金倒玉般拜下,面孔如同经历过风霜的古老山石,皱纹刻印在宽大的额头和两颊上,见证着岁月的痕迹。
章邯抚掌轻笑,撑着桌案起身,快步上前将他扶起:“钜子,久未相见,怎如此见外?”
墨家钜子,相里氏。
准确来说,应该是秦墨钜子——相里氏。
自墨子死后,墨家学派相继分裂。
有相里氏之墨入秦为秦墨,邓陵氏之墨入楚为楚墨,相夫氏之墨入齐为齐墨,它们三派分别继承了墨子的科技、作风以及学问。
三派之间相互攻讦,自谓真墨,各有巨子传承师说。
而秦灭六国,收拢百家学问,楚墨与齐墨或是融入秦墨,或是浪迹江湖,更多的还是隐于民间不再出世。
因此章邯称相里卜为钜子实属寻常。
“身处囹圄,习以为常矣……”
相里卜苍老的脸庞露出一抹苦涩,对着眼前这位昔日的顶头上司絮絮叨叨说起了这些日子里墨家的窘境。
作为秦墨钜子,他当然有自己的傲骨,昔年章邯为少府时,对他也是礼遇有加。
可自从章邯领兵出征,少府换成了一个庸碌无能、只会蝇营狗苟的人后,相里卜的好日子算到头了。
秦墨与秦朝牵连太深,尚方署内有大半数都是墨家子弟,想要抽身离去除非能狠下心壮士断腕。因此为了庇护弟子,他只能咬牙磨去棱角。
“钜子且安心……”
章邯拉住他的袖袍,将人请到座位上:“有吾在,墨家子弟只要安分守己,绝不会有人再敢欺辱。”
闻言,相里卜张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半晌方吐出一口白气,徐徐叹道:
“我们墨家弟子遵循先圣的遗训:轻视生死,为正义牺牲;为了天下人的利益,即使磨破头皮、磨损脚跟也在所不惜。当我们看到不公平的事情,一定会上前伸张正义。
现在的大秦到处都是强者欺凌弱者、富人欺负穷人、贵族傲视贫民。墨家弟子岂能为保全自身而安分守己?”
一语毕,相里卜抚着自己的长须,黯淡神色逐渐褪去,却并无惧意,似乎毫不在意面前跪坐之人正是大秦而今的丞相兼上将军。
章邯眉头挑起,诧异地望了一眼相里卜,却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那双苍老浑浊的眸子中似乎还隐藏着未被磨去的墨家风骨。
“合着今日我寻您来,却是正中您的下怀?”
章邯并未恼怒,反而笑出了声。
都说人老成精,果然没错。
这一步步,都是相里卜对章邯的引诱与试探。
相里卜先是吐露墨家此时在秦地的窘境,以此观察章邯对于墨家的态度,性子是否如昔日少府任上时未曾改变。
若是章邯对墨家的处境表示关怀,并且性子也如昔日那样温和正直,相里卜或许会与他进行更深层次的讨论。
若是章邯的性子变得与朝堂上的那些人并无区别,相里卜今日所言恐怕就会止于抱怨诉苦……
相里卜垂着头发出请求:
“丞相,您对待我们墨家一向有礼节、有诚信,请允许我在这里恳求您,今天所说的话从我朽烂的齿缝里出来,能够止步于您的耳中。”
章邯颔首,态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随和,变得颇为恭敬起来:
“钜子有什么话,请尽情诉说,邯愿意洗干净耳朵恭恭敬敬地听,等待您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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