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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2)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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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条街都笼于夜幕之间,化作墨线灰影。孟乾身着黑衣,半伏着腰悄无声息地从屋瓦上点过,过了两幢房子后跃到幽深小巷里。

“孟大哥。”守在巷中的人看到他压低声抱拳道。这人生得高瘦,像根竹杆。

孟乾忽扬手阻止此人开口,朝后唤道:“别跟了,出来吧。”

那人一惊,往巷口张望去,只见巷口处挪进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深色裋褐,头发高高束着,身量不足,肤色黝黑,五官平平。

“什么人?”那人立刻握住腰间佩刀,低喝道。

“六叔,是我。”男孩满口清脆,像男人换嗓前的声音。

“你跟来做什么?”孟乾示意那人收刀,没好脸色地瞅着来人。

“六叔要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霍锦骁笑眯眯进来,露出一口白牙,“六叔可是要去查白天撞见的宰白鸭之事?让我猜猜,你现在是打算先查三港盐商巨贾梁家的大少爷梁俊伦?”

从午间回客栈到夜里,足有半日功夫,已经够她打听到自己想了解的事,孟乾不愿意告诉她,她自有办法从别人嘴里得到想知道的消息,何况宰白鸭并非隐秘。

孟乾有些诧异,仍冷道:“你知道什么?胡闹,快回去!”

“我知道何为宰白鸭。所谓白鸭,是沿海三港一带的土语,权势之人为避人命官司便重金买来贫苦之人顶罪,这些顶罪的人就唤作白鸭。今天囚车上坐的那个少年,是城南黄家命案里的待宰白鸭,替罪羔羊。”霍锦骁道。

那桩命案并不复杂,案子早已查明,城中也都传开,真正犯案之人乃是三港盐商巨贾梁家的大少爷梁俊伦,人证物证俱全。可这梁家乃盐商巨贾,不仅有钱,还与三港官员勾结,在沿海一带可谓权势滔天,这梁俊伦仗着其父权势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上月初,梁俊伦偶遇黄家姑娘,动了色心,欲要强纳为妾,黄家姑娘抵死不从竟惹怒这恶霸,这才有了初十那日强而未遂被黄家人发现,进而演发为灭口之灾的祸事。

为了保下梁俊伦,梁家自然要想尽办法,毫无疑问,这宰白鸭最为有效。

这事在全州城并非秘密,只是官商勾结,上边有人替梁家撑腰,这官司没人敢管。

霍锦骁打听得清楚,也知道孟乾的脾气。独眼孟乾虽是个冷面阎罗,但在江湖上却是个铁骨铮铮的侠义之士,年轻时就曾为了从山匪手里救回无辜百姓而冒死独闯毒龙潭过,如今遇到这样的事,他怎会不出手?

“孟大侠,这位小兄弟是?”孟乾身边那人不禁问道。

“她是我世侄……”“女”字被孟乾给省略了,反正她易容成这德性也没人瞧得出男女,回完话他又向霍锦骁喝道,“也是个好事的。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些闲事做什么?没得脏眼脏手,快回去。”

“世叔,我叫锦骁。”霍锦骁只笑着朝那人打招呼。

那人忙抱拳谦道:“不敢当,我也是孟大侠晚辈,姓方,方九。”

“方大哥。”霍锦骁也抱拳。

“孟大侠,时辰不早了,我们不宜再拖。我瞧景兄弟身手不错,多个人多个帮手,不如让他留下。”方九见孟乾并无松口的模样,替霍锦骁求起情来。他以为她姓景名骁,便以兄弟称之。

霍锦骁自己倒不分辩,只瞧着六叔笑。孟乾见她这模样就知拦也拦不住她,心道这丫头素有自己的主意,现在拦了,没准回头私自跟随,反倒叫人担心,还不如带在身边,便横她一眼,点头允了。

————

为避巡检与更夫,霍锦骁与孟乾由方九领着在幽僻巷间拐绕。这方九对全州城地形与巡检司的巡检路线十分熟悉,一路上都安全避过各种关卡,直达春鸟巷。

全州城清寂的夜到了这里便换了面目,巷中的夹道两侧各色宫灯一溜挂下去,依稀间有琴瑟声与咿呀的唱曲声在巷间萦绕。霍锦骁隐约意识到这里大概是秦楼楚馆之类的烟花地,不过又有些不同,夹道两侧都是普通的宅子,两三进的院落,门楣寻常,并无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宅门外招揽客人,莺声燕语也似藏起般,只露几声轻啼。

方九与孟乾已经跃过最近的墙头,霍锦骁不及细想,脚尖点地,灵巧翻过墙头,方九低声赞了句:“好俊的功夫,看不出景兄弟年纪小小,身手不错啊。”

霍锦骁笑起,小声问:“六叔,方大哥,这什么地方?”

孟乾道:“别多问。”

方九却回过头来笑他:“景兄弟都这么大了,迟早也会知道的,孟大侠也不必总当他是孩子。”

语罢方九又回答霍锦骁:“景兄弟,全州城的男人最爱两个地方,疏影斜月灯不眠,暗香幽径鸟啼春,说的就是斜月街和这春鸟巷。”

“斜月街?那可是全州城出名的烟花之地。”霍锦骁眼珠子转起,大感兴趣道。

“原来你知道斜月街。”方九顿时对她生出几分亲近,又神秘道,“斜月街倒是男人的好去处,不过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是男人都去得,但这春鸟巷可不同了。你别看这地方像是普通民宅,能出入其间的非富即贵。整个全州城的头牌都在这里,要么是权贵的外室,要么是世家或商贾用来秘训女人之所。这里边的姑娘,除了要美之外,还要十八般武艺,那是真的**,你没试过吧……”

“够了。”孟乾轻喝一声,阻止方九再往下说。

方九只能讪笑着递了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给霍锦骁。

三人贴墙行到巷尾处,飞身藏到一棵大树上,树前头就是春鸟巷最大的三进宅子,宅中长廊下挂着一排宫灯,将院子照得分明,小桥流水、亭台楼榭,雅致非常。

“到了。”方九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道,“孟大侠,景兄弟,前边就是梁家在春鸟巷的私宅,里面养了好些姑娘,专为招呼各处官员与显贵。我打听到今晚梁俊伦就在里边设宴款待海神三爷的贵客。”

“这事与海神三爷有关?”霍锦骁眸色一凛,问道。

“案子倒和三爷没关系,不过那个白鸭是三爷送过来的。这位爷权势滔天,在漆琉岛上建了黑市,也做贩卖人口的勾档。梁俊伦犯的可是死罪,他又不知收敛闹得满城风雨,他老子怕买城里的白鸭容易引起民愤,想要个陌生面孔,所以托人请三爷帮忙,从黑市上买了个人回来顶罪,只说是无恶不作的海寇,潜进城里犯下案。梁俊伦今晚招呼的就是从漆琉岛运白鸭回来的人。”方九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宅中动向。

宅子里除了往来的丫头和小厮外,看不到一个护卫,倒也奇怪。

霍锦骁点点头,不再言语。

虽然想救囚车里的少年,但孟乾并非鲁莽之人,为避免救错人,他自要将此事调查清楚才能出手。今晚梁俊伦设宴款待海神三爷的人,席间难免谈及此事,只要能坐实他的罪行,确定少年无辜,孟乾才会救人。

“这宅里有很多暗桩,都是好手,不易潜入。”孟乾扫视了宅子一遍,沉声道。

“是,所以我打算往跨院的园子潜过去,那里守卫最薄弱。”方九指向某处道。

“不能走园子。”霍锦骁盯着跨院冷道。

“为何?”孟乾问她,目前来看走跨院是最稳妥的办法。

“园子里确实没人,但那里布了奇门遁甲阵,一旦有人潜入就会引发阵法让人发现。”霍锦骁摇头。她父亲精通奇门遁甲,闭关两年她学了不少,虽然仍只是粗通皮毛,也足够她看出端倪。

“还有别的路吗?”孟乾问方九。

方九握拳想了半天才道:“其他路风险都大。”

“别想了,你们跟着我。”霍锦骁从树上站起跃出,人如纸鸢般轻飘飘掠出。

方九大惊,孟乾却一掌拎起他后领跟她飞出,道:“走。”

————

《归海经》练到第二重,不止夜可视物,其他感官更是敏锐非常。霍锦骁全身运功,便能凭借四周风动与细微声音判断出暗梢位置,带着两人避过暗梢往内院潜去。

潜到内院主屋后侧时,孟乾出手敲晕了三个暗梢,剥下对方衣裳让他们套上伪装。

“景兄弟好厉害,方某佩服。”方九边夸边对霍锦骁报以探究目光,原先他只将她当成寻常游侠儿,可刚才一路行来早让他收起轻视之心。

这面容平平的少年,绝非等闲之辈。

“方大哥过奖。”霍锦骁三两下套好衣服,左右张望两眼抬头道,“六叔,梁俊伦设宴之地在阁楼上?”

“嗯。”孟乾踱出两步,吩咐道,“小方你在下面替我们把风,我和锦骁上去打探就行。”

“好。”方九低声应和,抱着刀站到草丛深处原先暗梢所站之处,伪装作暗梢。

孟乾冲霍锦骁点下头,身影窜起,跃到主屋屋顶上,霍锦骁随之而上。

主屋是两层阁楼,屋外没有遮挡,无法藏人,霍锦骁与孟乾跃上屋顶后从屋檐倒挂而下,从半敞的明瓦窗缝间窥去。

阁楼颇大,其间陈设奢华,照明所用皆为羊角琉璃灯,四角花案供着名贵牡丹,堂上悬着幅巨大的水墨飞瀑奔流图,左右格架上摆着古董玉器等物,晃眼而过尽皆奢靡,两座八扇屏风格开两侧暗室,其后是休憩所用锦榻玉床。宴不分席,堂间设了圆桌,桌上珍肴美馔摆满,四个美貌女子陪坐桌边,执壶斟酒、举箸夹食,均巧笑倩兮地服侍身畔两个男人。

桌边还垂手站着好些服侍的丫头,再远点更有蒙面纱的女子伏案奏琴,素手如玉。

“祁爷,你觉得我这宅子如何?”

霍锦骁听到其中一人开口,此人生得富态,垮肩凸腹,双目无光,满脸纵情声色的流气,又以主人自居,显然就是梁俊伦。

“大公子的私邸,自是人间温柔乡,仙境都比不上。”梁俊伦对面坐的那人开口,似乎含着笑,听着恭敬客气,实则夹了些不着痕迹的嘲意。

这人背对她,霍锦骁瞧不到他的模样,只看到他穿一袭豆绿长褂,手肘压着桌,坐姿懒懒歪着,可背却还是直的,旁边的姑娘把酒递到他面前,他头一低又一仰,叼着那杯沿就着女人的手将酒一饮而尽,惹得旁边姑娘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祁爷真是会说话,我这人间温柔乡,哪比得上东海的风流岛?”梁俊伦搂过身边的姑娘,手隔着红艳艳的抹胸揉上去,满眼狎色道,“我瞧祁爷没玩尽兴,定是觉得我这里不好。”

“大公子言重了,这里不好,天下就没有更好的去处。”那人呷口酒,手在旁边姑娘腰肢上一抚,看着像摸,却是不着痕迹将人推离。

梁俊伦摸够了就推开女人,执杯走到那人身边,引他看弹琴的女子,道:“这个还是雏儿,不过调教了三年,据宅里教习说,她那功夫已经炉火纯青。我都没试过,把她送你如何?”

“此女如此了得,必是大公子心头之好,祁某从不夺人所好。且祁某一年三百日都在海上漂泊,身边带着女人不方便,大公子好意,祁某心领了。”那人微侧过脸,与梁俊伦碰杯。

霍锦骁看到个刀削似的硬朗轮廓。

“祁爷,你这趟送白鸭过来,可是帮了我梁家大忙,我爹命我好生招呼你。你若不尽兴,我爹可是要怪罪我的。”梁俊伦声音微沉,佯怒道,片刻事忽又笑起,从袖中摸出一撂银票,“不喜欢女人,那这黄白之物,祁爷可别推却。”

“大公子,祁某这趟只是受三爷所托,替三爷走货到全州港罢了,至于三爷的货是何物,祁某不知,也不会问,更不懂大公子说的白鸭是何物。祁某只是普通海商,全仗三爷照拂才能在海上混口饭吃,这趟走货三爷已经给过祁某好处,如今再拿岂不贪得无厌,反而辜负三爷信任。”他笑着推回银票,“还请大公子见谅。”

梁俊伦见他油盐不进,话却说得滴水不漏,不怒反笑,指着他道:“三爷果然没看错人,来,喝一杯。”

那人笑着举杯,杯才沾唇,他动作忽顿,转身站起,望向半掩的窗。

霍锦骁只觉得鹰隼似的目光仿如有形之箭,在黑暗中撞进她眼眸。

他缓缓向窗子踱去,眼眸紧紧盯着窗间细缝,仿佛与她对望。角落的琉璃灯灯火明亮,照出这人犀利的眉眼与慵懒温柔的笑,矛盾至极。

那目光叫人无所遁形。

霍锦骁不知是否被他发现行踪,心头陡然一跳,不作多想便悄然翻上屋檐猫下,屏息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宰白鸭”——

《清实录》中有载,所谓“宰白鸭”,就是有钱、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里遇有人命官司时,以重金收买贫寒子弟或无业游民来顶替真正的凶手去认罪伏法。因为这些顶凶者为了钱财而主动去送死的行为就好像是因贪利而被人任意玩弄、宰杀的白鸭,故被俗称为“宰白鸭”。宰白鸭最早出现在沿海一代,到清朝时最盛。

清人黄霁清曾写《宰白鸭》的乐府诗作讽:“鸭羽何离离,出生人死鸭不知。鸭不知,竟尔宰,累累死囚又何辜,甘伏笼中延颈时。杀人者死无所冤,有口不肯波澜翻,爰书已定如铁坚,由来只为香灯钱,官避处分图结案,明知非辜莫区判,街头血漉三尺刀,哀哉性命轻于毛。劝君牍尾慎画押,就中亦有难言鸭。”

☆、劫囚

孟乾也已察觉古怪之处,与霍锦骁一起猫下,像两只壁虎紧紧贴在屋瓦上。两人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只闻得底下窗子“咿呀”被人打开。

那人声音传出:“屋里略闷,大公子不介意我开窗透气吧?”

“祁爷随意,不必客气。”梁俊伦道。

几声脚步响起,想是两人都站到窗边。

梁俊伦声音又起:“祁爷在看什么?可是担心此地安全?你且放心,我这里好手云集,下面都伏着人,阁楼外也无藏身之处,不会有问题的。”

那人三言两语打断梁俊伦的得意:“大公子,在下进来的时候,楼下暗梢似乎是三人为一桩?”

霍锦骁便听到有人用力推窗探头之响动,不过片刻,屋里传来些极轻的脚步声,梁俊伦不再出声。楼下只有方九一个人站在暗桩处,若按那人说法,方九必定已被识破。

“你先走,我去救方九。”孟乾嗓门压得极低,声音飘入霍锦骁耳中。

霍锦骁望着四周景物心中却有打算。

————

月未出,夜色黑沉。霍锦骁唇角轻扬,单脚勾在屋檐上倒垂向窗口。窗口站着人,她这番举动简直自曝行踪,孟乾脸色一变,欲要拦她已是不及。

豆绿长褂的男人仍立在窗前,一手攀着窗棂,一手执酒盏,将颈伸出窗外,正仰头往屋顶上看,冷不丁撞见霍锦骁垂下的脸,两人对个正着。

屋中透窗灯火只照出张五官不清的黝黑脸庞。霍锦骁双手扯开嘴,顶起鼻,舌头伸得老长,又拉着下眼皮,露出下眼睑的红血丝,瞪着眸子,呲牙咧嘴面容扭曲,“嘿嘿”笑出声,声音尖得像猫泣,那人还没反应,他身后的梁俊伦就先吓得退出几步,喊了句:“鬼啊!”

霍锦骁吊在半空晃了晃,就见那人手一动,将手中酒盏掷来。酒盏蓄着凌厉气劲,直扑她眉心,她敛神伸手,拈指弹开,只闻“叮”地细响,酒盏被她弹回。

酒盏中还有半盏酒,这一来一回,酒液半点不洒,不论是窗前的男人,还是霍锦骁,心头均都微凛。酒盏迎着那人面门而去,他不接,只将头往后一仰,任酒盏从脸上飞过,岂料一声轻笑响起,酒盏竟突然倾倒,酒液尽数往他脸上泼下。他未避,只将衣袖甩过,连杯带酒化入掌中,齐震于地。只听一声脆响,酒盏破碎,酒液洒了满地,这人却抬手看自己的衣袖,轻声一叹。

袖角沾到酒液,湿了少许。

“有刺客!抓刺客!”

两人交手不过须臾瞬间,那厢梁俊伦已回神唤人。霍锦骁不再多耽搁,凌空一荡,化作流星远坠而去,只留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与兵刃声。

孟乾看得暗中摇头,暗道这丫头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动作却不作犹豫,趁着众人注意力皆被霍锦骁引开时,他身如大鹏跃下,只道了声“走”,便拎着方九后领纵出。待梁俊伦反应过来时,他已带着方九往另一方向飞出老远。

窗前的人仍只看着霍锦骁消失的方向,淡淡自语。

“有意思。”

————

霍锦骁跑了两条街才将追兵甩掉,又在城中绕了半圈,确定没人跟着后才回客栈,一进客栈就被孟乾逮进房间,骂个狗血淋头。

“对对对,都是我的错,六叔消消气。”霍锦骁皮厚,趁着孟乾骂累歇嘴的当口还能安慰他两句,又朝方九递眼神。

方九领会其意,忙倒了杯茶过来,霍锦骁接了亲手递到孟乾面前:“六叔喝茶。”

孟乾狠剜她一眼,接过茶痛饮两口,还骂:“你真是胆大包天,那种情况下也敢擅作主张?万一出了纰漏可怎么办?你父母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照顾好你,你说你要是出了意外,我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们?你真是……顽劣不堪。”

他不擅言辞,骂到没词。

霍锦骁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任骂。当时情况紧急,方九武功不行,孟乾要带他从梁家私邸逃出不容易,她才抢先出手诱走对方注意力。这事说来她确实也有错,明知六叔不会允许她还是擅自动手,如今挨顿骂也是应该。

“孟大侠,你就别怪景兄弟了,要是没他,我们哪能这么顺利逃出来。说起来景兄弟年纪虽小,却有勇有谋,倒是少年英雄。”方九忙趁机劝道。

“英雄?!”孟乾鼻腔冷哼着持向霍锦骁。

霍锦骁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讪讪一笑道:“六叔,我知错,下次再不敢了。”

“还有下次?”孟乾瞪她。

她忙搬张凳子搁到孟乾身后,道:“我保证没有下次。六叔坐。您看天都快亮了,咱们是不是该合计合计下一步要做什么?刚才梁俊伦亲口承认白鸭之事,那大牢里关的少年便是无辜的,我们要怎么帮他?”

提起正事,孟乾脸色稍缓,坐到凳上思忖起来。

“要不……我们去衙门击鼓鸣冤,替他翻案再审?”霍锦骁便道。

“没用的,那梁家是两江三港盐商首富,与两江总督及三港盐运使皆有来往,就算我们替那少年鸣冤,知县大人怕得罪这些人也不敢翻案,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就算告到两江府也审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平白让那少年在狱里遭皮肉之苦。”方九摇头叹道。

有些替罪者被父母主人强卖为白鸭,送入狱中不肯认罪,便要遭受皮肉私刑。那些人被打怕了,情愿认下罪状一死了之也不愿留在狱中受苦。

霍锦骁道:“正途不通,那只能剑走偏锋。”

方九默然,孟乾却问他:“那少年可有家人,若我等真要行事,需先将他家人一并妥善安置才好。”

霍锦骁咬咬唇,听孟乾话中之意,她已心中有底。

果然准备剑走偏锋。

“没有。我问过他,他是东海一小岛岛民,父母双亡,无亲无故,遇上海盗洗岛被抓,便送到黑市贩卖,被三爷买下送来做白鸭,身世堪怜。”方九叹道。

“方大哥见过他?”霍锦骁问方九。他对全州城地形与巡检路线十分熟悉,她早就好奇他的来历。

“说来惭愧,在下乃是全州城的捕快。”方九抱拳叹气,“黄家的命案现场是我亲自带人去看的,那少年也是我亲手从港口带回来的。我明知道他不是凶手,不仅不能将凶手绳之于法,还黄家公道,反而要与权贵同流合污,白送一条无辜性命,方某真是于心难安。幸亏此番遇到孟大侠,总算能做些事让我这良心好过些。”

“非亲非故,方大哥愿意冒此大险出手帮他,已是仁义之士,这普天之下也没几人做得到。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不过尽心尽力,无愧天地罢了,方大哥不必妄自菲薄。”霍锦骁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

“景兄弟过奖,在下愧不敢受。”方九忙摆手,又道,“孟大侠,唯今之计只能先将他救出,至于罪名,怕一时三刻是除不了的。”

“知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孟乾问他。

“劫狱风险太大,我们只能劫囚车。他罪名已定,后日就要押往两江府行刑,在路上动手胜算较大。他虽是朝廷要犯,但无亲无故,知县大人不会派重兵押送。囚车到两江府只有一条道,其中有段山路,是动手的好地方,明日我就将舆图送来。到时候我们来个里应外和,把人救出。”方九说道。

孟乾却摇头:“劫囚车的事我出手便可,你是本地人,又是捕快,往后还要在这里讨生活,不能叫人发现你犯下此事。”

“想我方九在道上也是条好汉,为了生计才当这捕快,本以为当捕快也能除暴安良,不料……孟大侠,方九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你不必顾及我,我本就打算救了人就辞去捕快之职……”

“方九,我不是怕连累你,我是担心祸及你家人。就这么定下,你不要出手。”孟乾拍板,不容置喙。

霍锦骁听了半晌,没听到自己,不由问:“六叔,那我呢?”

孟乾瞥她一眼,不理。

————

第三日,天晴。押送犯人的囚车天亮时分已出发往两江府,孟乾已提早前往劫囚车处暗伏,霍锦骁被他留在全州城,美其名曰陪孟思雨姐弟。孟思雨姐弟在城里逛了好几日,该买的都买齐,这两天正闹说腿酸,哪都不想去,霍锦骁便让他们留在客栈好生歇息,自己出了门。

她哪儿也没去,一大早就悄悄守在全州城的衙门外。

囚车前脚才出发,她就见衙里有人出来往春鸟巷去。她一路跟踪,瞧着那人进了梁家私邸。

霍锦骁眯了眯眼,脑中忽闪过站在梁宅阁楼窗口那男人的目光。

————

囚车走了一天,日暮时分到达全州城外的姑婆岭。这地方没有驿站,押送囚车的衙役与捕快只能就地生火,露宿一夜。方九也是押送囚车的捕快之一,他守在囚车旁边,咬着发硬的馒头,目光警醒地看着四周。

押车的人并不多,四个衙役两个捕快一共六人,衙役的武功都不高,只有他那同僚拳脚不错,但也不是孟乾对手,这趟劫囚风险不大。

如此想着,他心里稍安。

林间忽然响起阵不太自然的鸟鸣,方九和另一捕快同时站起。

“方九,你守着车子,我去看看。”那捕快握住腰间佩刀刀柄道。

“小心点。”方九点点头,又朝衙役们喝道,“你们也警惕些。”

那捕快已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探去。众人紧盯着他背影,他去了不多时,就在附近绕了半圈,传回声音:“没有异常。”

众人才松口气,可不过片刻,林间忽传来“呲呲”的绳索拖地声。

“啊——”那捕快惊呼一声,吼道,“老子着了道儿,有人劫囚!”

————

夕阳薄晖洒在姑婆岭上,山尖像被镀层金箔,四野静谧无声,忽然林间却有惊鸟飞起,争斗的呼喝声随风传来。

“老大,前边有动静了。”山间树林深处有人疾奔而来报信。

这里还暗中潜着数名黑衣人。

“祁爷果然料事如神,猜着有人来劫囚。走!办好这趟差事,我替你们向大公子讨赏。”为首的黑衣人大笑一声,招呼同伴往争斗处赶去。

“咻——”

破空声响起,几颗顽石射来,一人应声而倒。

“老大,不好,有人偷袭!”右侧草丛间传来惊呼,两道人影自其间窜出。

霍锦骁站在树上,冷眼而望。

姓祁的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定是漏算了她这条蛇。

————

衙役不是孟乾对手,方九有意放水,另一个捕落了陷阱被倒挂树上,囚车旁七凌八落躺倒数人,孟乾抢了衙役佩刀,一刀劈开囚车,那少年已吓得缩到车角落,也不管来救他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挥着双手躲避孟乾,凌乱的发丝间只露惊恐双眸。

孟乾无奈,只得用力扣住他的肩头,将人往车外扯。

少年才从车里落地,南边山林里就窜出几道人影,疾掠向他们。孟乾脸色一变,他失算了,竟没料到会有人暗中跟在身后。将少年一把推到身后,他迎敌而上,金乌软甲随着他的拳在火色间发出刺目光芒。

来人共有四个,速度很快,看样子身手都不弱,他要逃开容易,但若带着个孱弱少年,事情就棘手了。孟乾正估算着眼前情况,南林里又跃出匹马来。

这马儿腾空而起,从众人头上跃过,转眼到孟乾身边。

“六叔,是梁俊伦的人。”霍锦骁唤了声,并不下马。梁俊伦的人已被她暗地放倒两个,剩下这四人看破她的计策,放弃与她缠斗,往囚车追来,想抓劫囚的孟乾和少年,她只能纵马追来。

“带他走,这里交给我!”眼下不是计较她擅自来此之事,孟乾转身将少年送上马。

“好,六叔自己小心。”霍锦骁点头,勒紧马缰道。

“快走,山神坡西边十里,有藏身处。”孟乾低声道,双拳已抓出虎形,跃向敌人。

霍锦骁手中长鞭一扬,朝后叮嘱了句:“小子,抓紧我!”

话音才落,那马儿便高高跃起,往山路上冲去,少年惊惧非常,恐被甩下马,只得伸手牢牢抓住霍锦骁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唉……

☆、阿弥

山风凛冽拂面,霍锦骁带着少年纵马飞奔了大半夜,才到孟乾所说的藏身处。那是掩在山神坡一大片茂密竹林间的茅草屋,屋外围着竹篱笆。被救出的少年已颠得半晕,霍锦骁举起火把扶他下马进屋。

四周虽然荒凉偏僻,屋子却很干净,床上铺的褥子与枕被等物透着刚浆洗过的香气,她将人往床上一放,转头寻了桌上油灯点亮,才将火把弄灭。

折腾了大半宿,天已将明,那人倒上床一动不动,霍锦骁捧着油灯坐到床沿检查他的伤。也不知这人几天没洗过,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熏味儿,身上的囚服也脏得看不出颜色,大大小小的鞭痕交错纵横,囚服被鞭裂后和伤口粘在一块,好几处伤口都在往外渗水,也不知他在狱里吃了多少苦头。

这人已人事不醒,霍锦骁又探手试他额头,他额头火烧般烫。她忙把油灯放下,从随身挎的布包里摸出应急药,又在屋中寻来凉水,去了药丸封蜡,以水研开后,她才回到床边,将人扶着坐起。

“来,喝药。”她一手捏住他下巴,另一手迅速端起碗塞进他牙关,将药水灌入他口中。

他喉头滚动几下,咽下大部分药,用力咳嗽起来,药汁咳得到处都是,霍锦骁忙又扶他躺下,转头拿出巾帕拭药汁。这人受了动弹有些迷糊意识,浑浑噩噩睁开眼,不管眼前是谁,一把就握住霍锦骁的手,嘴里胡乱喊着:“娘,疼……好疼。”

霍锦骁用力抽了抽,竟抽不回手,他握得很紧,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像深巷角落里流浪的小狗儿。她估计这人大概是烧糊涂了,听他哭得可怜心生恻隐,便拍拍他的背,柔声安慰:“没事了,乖,明天就不疼了。”

也不知是她的安慰起效,还是药的关系,没多久他的哭声就渐渐小下去,呼吸似乎也平稳些许,霍锦骁这才抽回手,盯着他看了许久。

从前在云谷时,谷里长辈也常救回这样的可怜人,她打小耳濡目染,也知虽是太平盛世,天下的可怜人却也救不完,无非是能帮一个算一个。

如此想着,霍锦骁又取出伤药替他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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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天渐渐变得透亮,霍锦骁一夜未眠,到此时才算把他身上的大伤口都敷过一遍药。这人已睡沉,身上出了点汗,额头没那么烫。她伸个懒腰,把油灯熄灭,拎了屋里的木桶出去打水。

“哗哗”水声传来,这竹林附近就有水源,她循声而去,果然找到从山涧流下来的细细溪流。溪水颇急,九曲八弯下来,撞到溪底尖石溅起白沫,水雾散开,霍锦骁才刚走近就被细密水珠泼了满脸。溪水冰凉,覆面而来,醒神非常。

她把桶一放,蹲到溪边鞠了水就往脸上泼。

“舒坦!”彻夜未眠的混沌被洗去,她长舒口气,从包里取出个青瓷瓶与巾帕,将瓶中淡赤的粉末倒了指甲盖大小在帕上,揉开后往脸上抹去。

为了方便行事,她用易容术将皮肤易色,又在脸上贴了轻薄的面具,成了皮肤黝黑、面目普通的少年。如今人已救出,她也没必要再瞒人,便要卸下易容术。

薄薄的面具撕开,小心抖开收进扁匣放好,她又将脸擦拭过几遍,正要去洗双臂上的颜色,不妨听到身后有窸窣动静,她警觉地转身。

“是你?”霍锦骁看到来人,松口气。

来的正是被她救回的少年。

那少年呆呆站在竹林里,瞪大双眼盯着她看。他还记得昨日情景,救他的是个穿着青色裋褐、皮肤黝黑的男人,怎么过了一夜就变了模样?

一模一样打扮,可哪有什么皮肤黝黑的男人?溪边这张脸玉雪作肤,红梅染唇,娇杏为眸,分明是个极其美貌的少女……

“傻着干嘛,过来呀!”霍锦骁不知他发什么愣,只冲他招手,“你觉得好些没有?昨晚你烧得迷糊,我给你喂过药,现在可还难受?”

“你……”他仍旧胆怯,慢慢挪近溪畔,在离她两步的地方蹲下,“是你救的我?”

睡了一夜,他的情绪恢复不少,没了先前在囚车里的慌乱恐惧。

“我六叔救的,我只是负责将你带到这里。”霍锦骁道,“我叫锦骁,你叫什么名字?方大哥说你不肯报名字,他们就只好胡乱给你报了名。”

他闻言眸中立刻露出戒备,看了她很久,才缓声道:“巫少弥。”

“巫?这个姓倒少见。我以后叫你阿弥吧。”霍锦骁笑起,把帕子伸入溪中搓起。

巫少弥见她并无异常,眼神渐渐放松。水花不断拂面,他喉咙干得像火烧,猛地将头扎进溪水里牛饮。

霍锦骁忙冲去将他拉起:“别这么喝水。你的热才退,身上伤也没好,要是风邪入体很麻烦。我们一会打水回去烧了喝热的,你忍忍。”

“哦。”巫少弥看了眼溪水,还有些馋,却傻傻点头。

“拿去,擦擦脸。”霍锦骁将帕子塞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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