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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1节 (第2/2页)

他说完,却没走青唯适才给他指的路,而是取了岔路口的一条山间小径。

青唯怔了怔,立刻下马,三两步追上去:“这条小径是绝路,尽头是山顶的——”

“我知道,”薛长兴没回头,声音带着笑意,“你忘了?我来过这里,能做这山头的土霸王。”

小径不长,但是很陡,几步上去,密林渐渐展开,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断崖。

山野空旷,晨间鸟声空鸣,细细听去,能从鸟鸣中辨出远处细微的马蹄声。

青唯不知薛长兴要做什么,只道是不能再耽搁,她几步上前,屈指成爪,直朝薛长兴的左肩抓去。薛长兴背后像是长了眼,感受到劲风袭来,侧身一避,左手瞬间握住青唯的手腕。然后,他的脸色瞬时变了——没想到青唯手上这一袭只是虚晃一招,转眼之间,脚下已成势,架住他往前的腿,令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青唯道:“跟我回去!”

“不错,小丫头的功夫厉害,没枉费你这一身岳氏血。可惜喽,如果我的脚没跛,指不定还能陪你过上个十来招。”薛长兴笑着道。

他很快把笑容收起,又问:“回去做什么?小丫头,曹昆德是个什么人,你当真不明白?”

青唯道:“他是不值得信任,但今日你无论落到谁手中,都难逃一死,他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保住我的性命,然后呢?我今日为他所救,来日就要受制于他,成为他手上黑白不分的一枚棋子,被他,还有他们,用于攻讦、屠戮、排除异己?”

薛长兴道:“而今朝廷,章鹤书以重建洗襟台为由,党同伐异,打压太后及何姓一党,洗襟台再掀波澜,人心惶惶。何拾青一派四处抓人,恨不能找尽天下的替罪羊,堵住章党的嘴,崔弘义为什么会获罪,不正是因为此吗?常人唯恐惹祸上身,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姓曹的却在这个时候救我,你说他是什么角色?他是存了心要救我吗?!”

青唯道:“曹昆德自然居心叵测,但你若被何党的人拿住,必会遭灾!你和崔弘义不一样,他只是替罪羊,你原本就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朝廷的人马不会放过你。你跟着曹昆德,在他手下保有一命,以后倘能挣脱桎梏,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你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跟着曹昆德不失为一个选择。可洗襟台那么大一个案子都能出差错,我跟着他,当真能轻易脱身?何况我与这些人,本来就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温青唯,我问你,今日局面,倘换成你师父鱼七,换成你母亲岳红英,你会怎么选?你还会拦下他们,逼着他们跟一个阉党苟活吗?”

青唯微愣,足间力道渐松。

薛长兴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往山顶走:“当年将军岳翀出生草莽,本是一介匪寇,奈何咸和年间,生民离乱,外敌入侵,他带着一干山匪投身行伍,从此建立岳家军。

“咸和十七年,朝廷羸弱,苍弩十三部压境而来,士大夫张遇初与一众士子投河死谏,只有岳翀一人请战。我辈中人,多少慷慨义士拜在岳氏麾下,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我自投身行伍,前人之英勇便是我辈信念,前人之弥坚便是我辈脊梁,却被一个坍塌的洗襟台毁于一旦!常人不解我为何冒死来京,但我自始至终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伏法玄鹰司,投诚曹昆德,死也好,生也罢,我都不选,我要为自己赌一把!”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断崖,忽地笑了笑,问青唯:“小丫头,你这么有本事,身上还带着鱼七留给你的软玉剑,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微一愣,心中蓦地浮上不好的预感,她道:“你若实在不想跟曹昆德走,那我们不与他的人手接头,我们往西走,我护你。”

“不用了,小丫头,我这一遭,已经拖累你够多了,就在此做个了断吧。你若当真为我舍了命,改日到了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薛长兴笑着道,“修筑洗襟台那些日子,你父亲总是与我提起你,说他在辰阳故居有个女儿,虽然姓温,身上流的却是岳氏血,一身倔脾气。你母亲过世,你还生他的气,离家出走,他已许多日子没见到你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叫青唯,一直听你父亲唤你的乳名,小野。”

“那时一直想见见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你相见了。其实我知道,你这么聪明,单凭曹昆德的一封信函,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怎么可能说动你来京救我。你这么费劲心力舍命相护,不过是因为你知道,我是你的薛叔。”薛长兴说着,指了指左眼,“小野,你眼上这斑纹,是怕人认出你的身份,故意弄上去的么?”

这么多年了,自洗襟台坍塌,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唤她小野。

青唯张了张口,正欲答话,忽然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眉心紧蹙,几步上前,欲捉薛长兴的手,“玄鹰司快到了,你我快走,你信我,我必当护你——”

薛长兴却猛地退后一步,语气一下激昂:“温小野我问你,当年洗襟台坍塌,朝廷口口声声说是你父亲督工不利,你信吗?!洗襟台修成前,雨水急浇三天三夜,你父亲不止一次喊停,可朝中之人谁曾理会他?!他们把这楼台当作进身之阶,一心只为私利!洗襟台修筑时,为何三改图纸?洗襟台建成之日,你父亲为何不在?那根支撑洗襟台的木桩,最后为何竟是小昭王下令拆除?这些疑点,你从没有在心里深究过吗?如此泼天大案,草草了结,你心中可曾甘心?!

“眼下朝中虎狼横行,想要查明真相无异于以卵击石,可纵是披荆斩棘,我亦愿以一身浮游之力撼树!你是温阡之女岳氏之后,是不是也愿意在这荆棘丛生的乱象里搏出一条明路?”

薛长兴说到这里,语气忽地悲凉:“这些年,故人飘零,亲友离散,你我这样余下的人,也算是亲人了,薛叔若知道你还活着,早该找到你,可惜……”

马蹄声已近在耳畔,林外有人呼喊:“这里有马蹄印——”

薛长兴抬目看向云端:“故旧英烈在上,今日薛某纵行到末路,绝不折骨投敌。当初在洗襟台下衣冠冢前立下的誓言,无一日敢忘,五年来日日枕戈待旦,无愧于心。今次倘能侥幸苟活一命,待来日必将披肝沥胆,再度前行;倘葬身于此,见我等后辈长成,已堪重任,吾心甚慰,去了九泉之下,还望与诸位同杯畅饮!”

他说完转身,朝向断崖,决然跃下。

日光破云而出,山岚拂面,断崖荒草萋萋,上头还残留着脚印,可先才还在这里的人却不见了。

青唯怔怔地立着,半晌,才开口唤了声:“薛叔……”

可是没有人应她。

青唯反应过来,踉跄几步追到崖边,探身往下,断崖下秋雾未散,竟是什么都望不见。

风声盘旋苍劲,似乎人一下去,就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青唯讷讷地,又张口:“薛叔?”

声音碎裂在残风里。

“薛叔——”

第11章

深宫的甬道窄而长,尤其到了夜里,前方一团漆黑,像是看不到尽头。

墩子提着灯,在前头引路,声音压得很低:“姑娘这边走。”

东舍的院子静悄悄的,曹昆德的身影就映在窗纸上,佝偻着,一动不动。

墩子上前,叩了叩门,“公公,姑娘到了。”

好半晌,里头才传来细沉的一声:“进来吧。”

墩子应“是”,推开门,躬身退下了。

屋中弥漫着靡香,曹昆德侧身而坐,指间还捻着细竹管,他闭着眼,对着桌上烟筒深吸一口气,把无忧散最后一缕青烟纳入肺腑,然后自沉沦中慢慢睁开眼,“来了?”

青唯单膝跪下:“青唯办事不利,功亏一篑,请义父责罚。”

曹昆德把细竹管收进匣子里,声音和动作一样,慢慢悠悠的:“事情咱家都听说了,不怨你,是玄鹰司逼得太急,卫玦章禄之连他们主子摆宴都不去,就盯着莳芳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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